唐欣大哥好。
前几天听你演讲“社会主义问题中的制度问题”。你在说“救世主”情结导致千秋大梦在我们这一代人中热烈重现时提到了遇罗克，说他当年对平等和人权的诉求因出于普通人的基本需要而具有明显的现代性。
这引起我一段久远回忆。
1966年夏天，文革正轰轰烈烈席卷全国。当时我是北京师大女附中初中二年级学生。因为学校停课、更因为父亲罗瑞卿有严重反党问题而期期艾艾地呆在家里，为自己无法参加伟大文革运动而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有人从学校打电话给我。听声音是我们班当时的一位学生领袖。她在电话里说：“狗崽子，你听好了，鬼见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
事发突然，这位学生领袖话里又有许多新词，比如“狗崽子”，这是什么意思？听口气是叫我，可我为什么是狗崽子？还有，鬼见愁是什么意思？口气中也听不出来是叫谁，更不太像个正式的称呼或称谓。还有老子、儿子、英雄好汉的排比，来去变换，逻辑关系有点复杂。
我没听懂所以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她抑扬顿挫把刚才那番话一字不差又说一遍，可我还是没听懂。
没来得及再问，那同龄女性领袖杀伐决断地挂断了电话。
没听懂但还是知道这话对我肯定不是好话。那时候虽然对许多事懵懂不清，但对我已经从革命接班人的优越地位中跌落，坏消息接踵而至将是以后日子的新常态这件事，心中还是明白的。
回屋细想，“老子英雄儿好汉”显然是说之前的我：父亲官拜解放军总参谋长、国务院副总理、中央书记处书记……。老子既然英雄，虽然性别有错落，女儿当个“好汉”也差强人意。“老子反动儿混蛋”则是说现在的我。三反分子，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女儿被叫成“狗崽子”在那种情境中也算贴切。但学生领袖将这两种身份并置说给我听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当下的革命形势荒诞不经，或者充其量是此一时彼一时？
后来知道还是我想多了。女领袖说的是当时一副名满天下的对联，据说出于北航红卫兵之手。其最大功绩是将红五类（革干、革烈、革军、工人和贫下中农）子弟视为文革的中坚力量。而黑五类，后来扩充为黑七类（地富反坏右加上走资派和资本家）子女是专政对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会记得，当种姓暴力遇到革命狂飙，是怎样撕裂了原本就不够文明的社会，捣碎了原本就不够现代的文化，又怎样导致了血雨腥风的对人的歧视和迫害。
就在由这幅对联引起的惊涛骇浪中，我经历了痛苦而急剧的转型。短时间内从一个曾经地位优越的伤人者变成一落千丈的被伤害者。可以想象我有多狼狈多难受，说自己身心凌乱，鲜血淋漓也不太过分呢。
冬天来了。《中学生文革报》刊登了一篇文章叫《出身论》。它说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是绝对地错误”。说过分强调家庭出身，“是长期以来严重的社会问题”。说不是红五类出身的人，“享受不到同等的政治待遇”是“不公正的现实”。这些说法不仅指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是腐朽文化，更对中国社会中长期存在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种姓制度做出尖锐批判。但是，当我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遇罗克是一个右派儿子的时候，我非常反感。对，你没看错，已经沦为革命贱民的我，对追求公正，要求基本做人权利的出身论非常反感。我觉得从一个右派儿子的嘴里说出这些话，无论如何是不能容忍不能接受的。相比较而言，当时中央文革小组成员陈伯达和江青对这幅对联的批评到让我比较受用。具体内容记不清，好像是什么要讲成分但不能唯成分，血统论不利于团结大多数之类，至于“可教育好的子女”是陈、江两位谁的发明也记不清了。总之，接受不接受的理由非常简单：陈和江是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而遇罗克的出身论则显然是对革命有“二心”。
遇罗克于1968年以“恶毒攻击”的罪名被捕，1970年3月5日被枪决。对我来说他的死没什么意义……
回忆这段往事，不仅为自己身处深渊却认同黑暗深感羞愧，更为我曾因革命而冷血到罔顾人命而惊惧不安。可是，半个世纪过去，生灵涂炭的文革竟成了“艰难探索”，攀附红色血统野蛮生长的权贵利益集团则假改革之名长成了参天大树。一句“还是我们自己的后代可靠”仍然像紧箍咒一样紧紧勒住整个国家现代化的脚步。而低端人口、寒门难出贵子、不许妄议……等等，处处可见血统论的阴魂不散且日夜作祟。
你老兄重提遇罗克当年从人的基本权利出发对血统论的抗争，说其中具有现代性。认为必须警惕“救民于水火”的东正教“救世主基因”对我们这些自认出身优越人口的影响。你说必须重新认识“振兴中华”在现代过程中的反“现代性”。你说新启蒙运动是否彻底，就看有没有这两个指向。
其实，新启蒙是否会有或者何时发生没人知道。在我看来，中国的现代造型早在新教伦理遭遇重大挑战和科技超速发展背景下不伦不类。但是老兄以红色基因为脉络，对改开以来权力解放资本导致最坏的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并判定它是不稳定、原始、幼稚的制度模式则脉络清晰和逻辑缜密，深得我心。
尽管有人预测，财富超积累和智能超发展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新的极权，甚至能使人的包括但不限于：天赋、才能、智力以至于遗传基因发生极度分化。但我还是要说，遇罗克这个永远28岁的青年，让我知道人类在找寻自我的路上曾经多么勇敢，而人性深处对公正和平等的渴望又能迸发出多么耀眼的光芒。
严冬无雪，老兄保重。
点点于102天无有效降水的北京
2018年2月2日星期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