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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岁月——东风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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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被下放到东风农场之后,乐趣就更多一些了。

东风农场离武汉不远,位于大冶,就在梁子湖边,靠近碧石渡,山清水秀。离开了华师本部,就没有什么批斗了,我们和其他革命教职工一起,被扔在农场里,以自我改造为主。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受到一些“鞭策”。

比如说,我在劳动中经常会忘记一切,与职工打成一片,大家有说有笑,享受劳动的快乐。这时候,就有工宣队的师傅“提醒”我一下:“章开沅,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在周末有时会和工人一起,走上二三十里地,到铁山镇去逛一逛。待我回到农场,也有工宣队的师傅敲打一下:“章开沅,你不要忘记你的身份!”我很识趣,不回嘴,最多说一句:“啊,我知道我的身份。”但仔细一想,我究竟是什么身份,自己也糊涂。

陶军是湖北省乃至全国都少有的一位被补划右派的,在文革中受到的冲击很大,这时也被下放到东风农场,并带了夫人,以便相互照顾。休息日里,几个来自中原大学的老战友有时会到他家里,弄点鱼,弄点酒,聚一聚。连这种休闲聚会也被“敲打”过。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把酒临风,广播响了:“你们不老老实实改造,每到周末还弄些不三不四的人,裹在一起吃喝玩乐!”我们听了,付之一笑,继续吃喝。

总体而言,在东风农场时的心情是愉快的。“革命群众”与“专政对象”之间,基本上是“敌我不分”的,大家一起在田间挥洒汗水,一起分享劳动的辛苦与欢乐。东风农场种双季稻,我把种水稻的全过程都经历了一遍,可说是为草埠湖下放补课。虽然“双抢”的时候很辛苦,起早贪黑,有时还要打夜工,产量也不是很高,但毕竟没有遇到天灾,享受到了收获的快乐,感觉很值得。

梁子湖的鱼非常好,大名鼎鼎的“武昌鱼”,就以梁子湖的最正宗。听说此处所产的武昌鱼,比别处所产的多一根肋骨,很有特色。由于鱼多,因此很便宜。最好的是桂鱼,只要四毛钱一斤。一般的鱼,就只有一两毛钱一斤了。因此,我们一有机会,就要品味一下,哪怕遭到“敲打”,也不去管它。要是有机会回武汉(比如说过过年的时候),大家还要尽可能多买一些鱼,肩挑手提地带回来,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

除了过年,我还获得过一次额外的回武汉的机会。那一回,我被指派与本系的吴量恺、崔曙庭两位回校本部,撰写一篇批判“让步政策”的文章。接到任务之后,少不了尽可能多带些鱼。回来之后,我把最大的一条青鱼(九斤多重)送给了托养小女儿的那户人家。我心里多少有些期盼,希望他们家在收了我的“大礼”之后,会待孩子好一点。

写批判文章,由吴量恺负总责,但是他对此也并不热心。崔曙庭呢,是一个活神仙,一贯不紧不慢,也不急着要写出什么大批判文章,老是悠然自得,品茶抽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至于我,更加积极不起来,因为所谓“让步政策”,主要是重于古代史,而我的专长在近代。这样一来,写批判文章,就成了我的一次变相休假。我一有机会就溜出去,跑到寄养小女儿的家里,陪孩子玩。有一次有飞机表演,我更是义无返顾地开了小差,带着小女儿看热闹去了。让她骑我肩膀上,她乐极了。看完表演之后,我还带孩子到一家名为“生香”的馆子开荤。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批判文章还是没有写成。后来量恺怎么向上交代的,我就不知道了,很可能是因为时过境迁,大家又都忙于批林批孔去了。

下放期间,令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小老虎班”。

那时的劳动组织是军事化的,按连队编排。政治和历史都是小系,被组成一个连,叫做“政史连”。政史连是第一连。我被分在第一排,并被安排担任一个班的班长。这个班的成员,都是年轻工人。这个农场本来是个劳教农场,他们多数都因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在这里接受过劳动教育。劳教农场改为国营农场之后,他们留下来,当了工人。我一个“牛鬼蛇神”被任命来当这么一个班的班长,应属“门当户对”,加上我曾经是全国青联常委,领导上以为我一定会做工作,因为这个班的调皮捣蛋全场闻名,特别是有几个刺儿头很难缠。

接受任务之后,我立即去和他们见面。他们分住在相近几间宿舍里,每间住着五六个人。其中一间宿舍的编号是“111”,人们习惯念成“幺幺幺”,那是他们的活动中心。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围在111寝室喝酒。喝得很豪放,都是用饭碗,一碗一碗地在那里喝。

我简单做了一下自我介绍。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听说了,来了一个老班长。”

我说:“我们以后就一起劳动,一起生活。我在劳动方面赶不上你们,请你们多指教。”

有人说:“不要客气。”

有人倒了一碗酒,端到我的面前。

我想第一印象很重要。因此,虽然我喝酒不行,但还是接过酒碗,学习川江木船上的水手,仰头一口喝完。掌声响起,大家齐说“痛快”,实际上已经接纳了我。在那之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一起劳动,休息时一起到铁山镇玩,毫无界限。我从来不和他们谈政治,也不谈道德、伦理,更不去谈彼此过去的事情,只就劳动谈劳动,江湖义气。我种水田没有什么经验,在劳动上,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

由于得到了尊重,他们的劳动积极性很快发挥出来了。他们都是十八九岁到二十几岁的青年,大多未曾结婚,身强体壮,无牵无挂,农忙需要出力的时候,他们样样都好胜抢先。因此,我们这个班很快就受到表扬。先是通过广播全农场表扬,称之为“青年班”。后来开会表扬的时候,则称之为“小老虎班”,夸奖他们干起活来像小老虎一样。受到表扬之后,青年们干劲更足了。我也感到非常欣慰。

但是,好景不长。不久,在军宣队率领下,华师全体教职员工都到农场拉练,集中进行斗批改。有一位李副指挥长,非常左,惯于无限上纲。他喜欢做大报告,嗓门很大,说话很冲,他一开口,就令人生厌。批斗中,他硬说中文系的一个老教授有特务嫌疑,这位教授受不了,用剃须刀割腕自杀了,据说他还是章太炎的弟子。另外一位老师,国民党时代参加过三青团,还当过分队长,当然是有“历史问题”了,不过早已“交代清楚”,成为革命干部了。在大会上,李某翻旧账,点名臭骂一顿。这位老师自己倒挺住了,但他爱人却被吓疯了。

李某的做法不得人心,年轻人血气方刚,就以老虎班的名义贴了一张大字报,提了若干建议,也夹杂一点牢骚。没想到,李某对此也不能容忍,又开大会,点名批判。其中最伤人的一句就是:“幺幺幺(111),洞洞皆妖!”本来指望着可以得到领导表扬的,结果却被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青年班”成员心一下子就寒了。

在那之后,他们就松懈了,有些甚至故态复萌。拜李某所赐,有的“小老虎”真的变成“小妖魔”了。

平心而论,军宣队的有些人还是有水平的,也是有良心的,据说侧面观察,最高领导指挥长与分管大冶农场的萧副指挥长,对知识分子都比较理解与尊重,但像李某那样的也大有人在。文革期间军宣队长期驻扎高校,还给高校留下了很多坏风气。最为明显的,就是等级观念。以前学校里几乎没有以职务相称的,一般都是以老师相称,或者叫某某同志。但在部队里,逐级都要称官衔。他们把这一套带到学校,时日久了,给学校无形造成消极影响。文革以后,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在高校里,也“某校长”、“某处长”乃至“某科长”地叫开了。到了后来,你要不这么叫,有些“长”还会生气。

摘自《章开沅口述自传》,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1月,彭剑整理。

.:.网责任编辑:吴量

来源: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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