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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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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姨姓罗,爱新觉罗的罗,我们原先管她叫小罗,后来交往的时候长了,和我们的孩子也混熟了,孩子管她叫罗姨,我们就随了孩子的口也管她叫罗姨,她的名字叫什么,如今这么多年没见面,反倒记不清了。

罗姨曾经是我家的朋友,当年的交情都还不错,只是我们移居美国之后好久没有过从。现在之所以想起她来,实在是当年看来还很少见的事情如今已经完全稀松平常了。想想先后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事,世道人心变化真大,因此不妨温故知新一番。

和罗姨的结识实出偶然。

那年我还在德国读书,走了快三年,最后总算蒙政府想得周到,批准我的妻子到德国省亲。妻子得了消息就在公用电话亭子里打电话和几个朋友辞行。刚完了事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的问话:“敢问这位大姐,您这是要到德国去吗?”

斯斯文文的问语不由得人不回答。

三言两语,妻子不但知道了对方姓罗,爱新觉罗的罗,而且还知道了她正在交一个德国人的男朋友。

这就是罗姨,当时还叫她小罗。

小罗说,既然您要到德国去,那对德国一定了如指掌。那就说好了,过几天,要不然就是明天,我把我的那个德国男朋友带到你们家去,您给瞅一眼,看看靠得住靠不住。

不容分说,小罗坚持要了我家的地址,和我妻子的这份交情就算定了。第二天,小罗还真带来一位人高马大的德国青年到我们家去。我母亲正带着我的儿子在玩耍,一看竟然是街道革命居民委员会严加禁止的外国人私入寻常百姓家,吓得赶紧把自己和我的儿子反锁在房间中。

中午饭妻子给他们做了牛肉炖土豆,吃完了,那个德国青年问还有没有饭后甜点,那时候中国人没有添这些毛病,妻子就好歹做了一大盘西红柿鸡蛋,鲜红嫩黄,德国青年连说简直不能想象中国人的厨艺竟是如此高明。

小罗是个痛快人,知道我的妻子马上就要到德国去,行前剩下加深友情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也就将她的恋爱情史一股脑地统统倒给我的妻子听。

小罗说,他们家原先还真是姓爱新觉罗,属正黄旗,当年也算得上是贵胄出身,入了民国之后家里改了汉姓,姓罗。不但父亲是满清贵族出身,母亲按血统说,也应该算是蒙古王爷家的女儿。到如今她父亲跟人说话总还拿着点款儿,譬如说,明明是祖家街里北京三中毕业的,可他提起他的母校还是声明原先叫八旗右翼中学堂,又称右翼宗学,后来到辅仁读过一年书,就一再说辅仁大学用的其实是恭王府的一处旧址。但小罗家道早就败了,虽说旗人家里对闺女都更宝贝一些,但罗姨从生下地就在三分钱酱油两分钱醋里打转。周围人家中尽管也都是些穷苦人,可对罗家从来不待见,说是罗家算是赶上了运气,按照解放前三年经济状况的政策规定,划成了城市贫民,现在倒好,居然算是属于革命阵营了。文化革命里,众人都气不公,就拿小罗家过去的历史算总帐,到底打断了小罗的父亲一条腿才算是解了心头之恨,放过了罗家一马。

小罗从小就学会了不少一般大人才会的处世之道,见人总是低眉顺眼,从来不多说少道,日子苦巴巴的总算也过来了。小罗说,如今可好了,不是说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么,她早就打好了主意,一定响应政府号召。她说自己也没什么大能耐,但说什么也得找个老外结婚,要不介起点低了,发展起来忒费时间。有了这一步,就可以从高水准上起头。这回一定要争口气,让大家伙儿刮目相看。

小罗说她主意已定之后就经常到语言学院去“相亲”。原先是看准了一位经商的日本人,手面挺大,但个子太矮,后来又听说他同时还交着好几个中国女友,小罗就觉得靠不太住,后来在学校的游泳池里认识了这位德国青年,听说原本还是个医学博士,一来二去,立刻就好得如胶似漆。

妻子很少听过这样的浪漫史,也不知说什么好。幸亏马上就要动身到德国去,也就任着小罗信马由缰。到了德国之后,妻子告诉我,看情形,小罗和对方恩爱有加,结婚大约是马上的事了。听了妻子的话,我还埋怨她,刚刚逃过文化革命的人,怎么还没有阶级斗争观念这根弦。那年英国牛津的大卫到咱们家来谈学问,我不是一再嘱咐人家天黑以后再来,而且一定要买个特大号的口罩戴上才成。那还是知根知底的人,你胆子也忒大了,搞不好这就是里通外国,是刑加一等的罪过。

过了不久,那位德国青年回德国度假,还从汉诺威往科隆给我打过一通电话,表示要叙叙友情,等我们回到中国以后还要多多关照。他还说,回德国才几天,中国话又快忘了,只好跟我说德文,不好意思得很。

我一听,这两口子都这样热情,这个朋友大概是交定了。

等我们回到京城,小罗果然已经结了婚,我们留在家中由我母亲暂时看管的儿子早已和小罗混得熟了,吵着闹着喊罗姨。罗姨的德国丈夫因为名字太长,不好记,我的孩子就从罗姨那里引伸出去,称他为“罗叔”,他也认可,于是我们也随着叫他罗叔。

回国之后认识了罗姨,我发现她人还算聪明,自从嫁给罗叔以后,日日赶班磨练德文。先是到外语学院的业余辅导班插班听课,后来歌德学院在北京开班之后,她又让罗叔帮她报了名。可是她一上课就犯困,听不进去几句话。再往后,她来找我问问学习德文有没有什么速成之道,我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跟她说,我的德文也是学了好些年才过关,眼下学着法文,也是不见长进。她说目前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是犯困,不但耽误了时间,也糟蹋了钱。她拿课本给我看,我就让她念给我听听,没想到罗姨的发音还真是不赖,看来有个德国人的丈夫,语音一关是得天独厚。后来我才发现,她的问题是语法基础太差,连主谓宾定状补都弄不清楚,所以课堂上一来这套玩意儿她就立刻懵了头,更不要提什么虚拟语气和可分动词在从句中的位置了。罗姨听着天书,脑子自然就到了爪哇国。

我问罗姨原先的文化程度,她说要是算年头,她还真有高中毕业的文凭,可要是实说呢,也就是初小一年,就在西直门城根儿底下的那个小学。后来是随着大拨轰,一块儿小学毕业,又一块儿中学毕业。我一听她的这本经马上全都懂了:罗姨其实差不多是个文盲。

因为我和罗姨也熟了,罗姨也从来不怪罪我说话直来直去,于是我就毫不客气地把我的判断说了出来,罗姨听了果然不恼,还笑着说:“没错,没错,就是文盲,到现在连小数点后面怎么进位我都还闹不明白。”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华夏文摘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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