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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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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知,二期矽肺病患者宋波对秦兆阳的所说,是刻意轻描淡写的。

显然是在秦兆阳恳请下,宋波后来对病情谈得比较具体一些了。他说,自己是“二期加IB的矽肺病”,“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痰中带有紫色的血块”。

怎么染上的呢?——

有谁知道,在离北京如此遥远的那个偏僻的深山沟里,有二百多名劳力整天处在不见阳光的二百多米深的地层底下,没有通风设备,整天弥漫着炸药的硝烟,呼吸着有害气体和硅矿粉尘,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从事沉重的劳动,经常有人干着干着就晕死过去。

这情景,会令我们误以为宋波干活的地方是私营黑窑,可那时候没有这种东西。那完全是一个正规的国营煤矿。本来,如果遵照和执行规定,应该不会出现上述现象。可是,规定自己说了不算,领导说了才算。宋波曾向领导提议抽出劳动力把通风井打通,解决通风问题。领导却强调,抽劳力就完不成生产任务。

天可怜见!宋波,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几年服刑和监督劳改的生涯、赎回自由身,转而又天天钻入二百多米深的黑暗的地下,呼吸着毒雾,去挣每月五十一斤的口粮,以及主要用于补充不足口粮的那点工资。他对秦兆阳说:“我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虽不老而力衰……”他形容自己是“脂膏耗尽了的人,瘦得像癌症患者一样”。根据资料,像宋波这样二期矽肺病并发结核病的患者,保养调理得好,或不至死,但劳动能力无论如何是彻底失去了。

想一想,这个人在世上活了五十年,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呢?

一切,只是因为一封信……

6

然而,厄运仍不愿放过这个几乎已被磨折成废人的人。接下来的事,简直让人目瞪口呆,若非白纸黑字地印在一本严肃的文学刊物上,谁也不敢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么离奇的遭遇。

奇就奇在,又是一封信引起的——读者应该记得本文前头提到过一九八二年二月秦兆阳突然收到一封“陌生人”来信;当然,他展读之后就发现寄信人与自己虽然素来未谋一面,其实彼此间却一命相连。历尽劫波人犹在,大家所幸还活着,都捱过最黯晦的时光,这是多么让人高兴、激动的事。秦兆阳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了回信,与两幅用宣纸书写的条幅和一本多年来终于恢复“出书资格”的一本新著,一起寄去。

至此,秦兆阳总共只给宋波写过两封信。一九五八年那一封,让宋波在刑狱、荒漠和不见天日的矿井中度过了二十多年。眼下他又写了第二封。恐怕,打死他也不能料见这封信又让宋波大祸临头;很简单,第一封回信或许考虑欠周、有些冒失,那毕竟是一九五八年,而眼下是一九八二年呵,“文革”结束已六年,标志着从根本上冲破长期“左倾”错误的严重束缚、宣布实行改革开放重大决策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以及五十万右派大平反等,也都是四年前的事了,秦兆阳怎能想到公民间的普通通信仍然包藏不测风云呢?

然而就是这样,二十四年过去了,事情却依样画瓢重演了一回。第一封信,合法收信人没有直接收到,第二封信又被人扣下了。做出这举动的,就是前面我们曾提及的煤矿“领导”。秦兆阳在《当代》上公布宋波故事时,姑隐其名,以“牛C”代称。他是矿长。牛C早就对宋波恨之入骨,因为不管宋波多年受了怎样的摧折,他究竟是个知识分子出身,懂一些“不该懂”的事,脑子里转一个不该转的念头,比如指出应该抽调劳力打通风井以改善工人劳动环境。在牛C看来,这样一个人,就是心怀叵测,就该提防和整治。

这时候,有人给宋波寄来厚厚的邮件,用印着“人民文学出版社”大红字的信袋装着,掂一掂,沉甸甸的,里面不知何物(其实是秦兆阳的赠书)。牛矿长一琢磨,准不是什么好事儿!“就下命令把它锁进人事档案的保险柜里去了”。

他做得多么自然!是“领导”身份让他这么自然的。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女士截获宋波信件时,感觉肯定也很自然,因为她截获以后没有揣入自己腰包,而是把信上交“领导”;假如是前者,她大约也不敢那么做,既然是上交“领导”,她对自己的行为就没有必要感到不心安理得。

于是,很自然的牛C“派人”把宋波“叫”到他办公室去,开始了审问。“妈的,”他骂起来,“你敢写小说诬陷我们干部,证据确实,判你个诬陷干部罪,一点也不过分!”原来,他揣摸“人民文学出版社”信袋里装着的是宋波写的小说。他拿来纸、笔,命宋波写保证。宋波不知“保证”什么,牛C益发怒了:“保证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他表示,将以“党组织的名义”给出版社写信,抽回“原稿”。

直到此时,宋波还一切都蒙在鼓里,不知道什么人寄了什么东西给他,更不知道那是秦兆阳的来信——它们都被控制在牛C的保险柜里。而牛C可不管这些,他现在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这座矿里,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触犯他的权威。宋波因病先前已脱离井下,牛C决定把他重新赶回井下。他在支部会上宣布了这决定,并且说:“如不服从分配,就按职工手册规定,一切经济损失由不服从分配的人赔偿。”支委朱医生提醒他,宋波病情太严重。牛C说:“活着干,死了算!”朱医生说:“他吐血不止。”答:“吐脓也要给我干!”

朱医生是个好人,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提议宋波申请提前退休;她掌握着宋波的病情证明书,对于摆脱牛C的报复来说,这是可行的。胆战心惊的宋波顾不上考虑别的,同意朱医生的安排。朱医生在病情报告和意见书郑重签了字,交给牛C。牛C情知国家规定如此,没法不批准。然而,朱医生发现牛C要宋波填写的“退休职工表”上,“工资级别”栏标注为四级,实际宋波应该是五级。对朱医生的疑问,牛C掷地有声道:“对!他的工资是五级,现在我给他填的是四级,宋波要是有意见,叫他来找我好了!”

就此,宋波对秦兆阳这样说:“我已是逃死求生的人,哪里还顾得去争工资待遇?哪里还敢再生枝节?”第二天早晨,宋波在牛C办公室,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把表填好。这时,牛C才吩咐人把保险柜打开,把被扣的邮件交还给他。宋波写道:

我一看纸包上是你的笔迹,不知道为什么,猛地一阵心潮涌动,两股热泪猛一下涌出了眼眶。

7

故事我们只能讲到这里。我们的自二十五岁起九死一生、受了无数煎熬的主人公,带着胸腔中碳化、砂样的肺,拖着皮包骨头的身躯,以平白降一级工资的结局,从社会人生的舞台退隐了。据说他去了妻子的农村老家落户;一九八四年,他曾在贵州习水“治病”。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他别的信息。从那时至今,又有二十来年过去了,我希望他仍在人世,然而以那样的健康状况,我不知道如何设想是恰当的。

宋波的际遇,既奇且巧,有小说、戏剧所不能到处。但我们追寻其逻辑,却又明白貌似奇巧的背后,有生活的必然。只不过在生活中那些事往往分散地发生在若干不同的人身上,然而宋波的故事却把它们集中到一个人的经历上而已。

再有,就是它的形式。定睛细察,宋波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人物”,既不咤叱风云,也不身名显赫。古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宋波纯属一介小民,根本说不上什么“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之类取祸在身的潜因,实际他也没做任何出格之事。他一头一尾两次灾厄,都仅仅因为最私密不过的通信。这好像过于极端了。不过,惟因事情到了这样极端的地步,我们也才对一段历史看得更为深入。

最后谈谈文学。宋波不是作家,不是批评家,不是编辑,更不是文艺官员——除了算一位读者,他跟文学可以说毫无关系。一个与文学无关的人,居然会为文学吃这么大苦头,把一生都毁了。这样的故事,讲给任何其他时代、其他地方的人听,他们的反应恐怕都是无从理解,也无从想象。然而千真万确,宋波的悲剧系由文学而来。是的,他非文学中人,但却是极好的文学史个案。关于文学曾经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把这个貌似与文学无关的人的故事分析一遍,可能胜过不少叠床架屋的宏论。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书城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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